文/老舍
——老舍茶馆,茶引也,琴者,茶友也。二者相和,茶境也。
大家在讲着茶,唯有我注视着他。
他还没有坐在古琴之前,只是迈过一道四合院的门坎,便有一种如水的琴韵流淌出来。
这位琴师,著着普兰色的中式的上衣,衣袖卷着,洁不惹尘。他从容地向琴走着,仿佛琴是他始来的归处。只见他款款地向琴坐下,人与琴之间顿时有了交融、有了灵气,好像只在那一刹那间琴便有了生命,而人恰与琴相携。
琴师的指尖随意地向琴一拂,便有如翠珠,如笑眼,如春的一段声响嫩脆脆的落在耳里,说不出的受用——此是试琴。他收回了指,稍待,又向琴发,琴便呜呜咽咽,浅唱高吟起来。而人的心,也像是被线牵了似的,直往琴之深处去。
我们是六人在一间茶厅里的,与琴隔着八九步的距离,更隔着一重绛纱与些许笑语。我在人声中执着一盏“白针金莲”,怔在那里。忘饮。琴声时而紧如腠理;时而缓如风车;时而倦如午睡初醒;时而俏如美人促颦……而一颗心,就在这紧与缓,倦与俏之间浮浮沉沉,幻幻游游。琴声暗哑时,却仍有真韵仍在,如同宝钗生尘,如同饱学的大儒眼中的况味,如同茶里一味寂寞,一味深沉。
蓦地,想起手中有茶仍在,饮一口,方觉茶与琴脉脉交流的这片刻已印迹了琴韵,胶着了古调的沧凉与月光的清泠。前一时奏古筝时,我们喝的是极好的铁观音,那时心上便泛起了《红楼梦》中的句子:自是霜娥偏爱冷。那种纯净与祥和使人安宁,使人慈爱。而此时的琴音与这一泡白针金莲更使人枉自嗟呀,空牢牵挂,纵有满腔念头,只能随琴声流水,只能花开花谢花满天,亦只是镜花水月。人是无知无觉的,只没在琴的潮水中,被洗了又洗,这时已不是听琴,而是被琴听,恍然如梦。
细到极处,是空旷。琴师此时已化作琴人,而你的心,仍在随琴天上人间地走。琴人短促有力的发梢与洁白舒广的衣袖,琴的白亮的弦与檀默的尾,听琴人专注的目光,茶的温度与磁杯的光芒都和谐——如同生来就是这样。
我弃了杯,在廊下走,在青石之上,青草之旁。这时脚步没有一丝的声响,任千般人擦肩,万种人笑望。琴声是波涛涌起,阔如沧海起复;而这里是水波不兴如同磐石枯木。在那一刻忽然有轻轻一歇,只向石上滴雨,只向枯木生藤,于是牵羁者尽释然,琴声再洋洋地洒开,便是“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故此说茶禅一味,缘起因琴。
徘徊良久。
再入香径,花非花。
至回茶厅,背后琴已低,案上茶已冷。诸茶客言下甚欢,似来而无来。吾心,如如不动。然确知已游入兜率九重离恨天而不为众知。再回首,琴人已走,余琴,不胜寂寥。
摘自《老舍散文精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