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那个盲琴师。着一身白衣,白须,白发,盘膝而坐,抚琴相伴。他的衣袂随杀气而动,而他,从容淡定,心如止水。
酣斗愈烈,琴声渐遽风雨,蓦地,一声绝响,七弦齐断!长空被无名一剑击倒,盲琴师收拾残琴,翩然而去……
对决罢休了,电影散场了,然而听过琴音的我们似乎再也无法忘记,无法忘记那个仙风道骨的盲琴师,无法忘记他手中轻抚的七弦,他似乎拨动了我们灵魂深处久未触摸的那根“心弦”!
文/碧 涵
看过电影《英雄》的人,大抵不会忘记这样一幕:
浙派古琴的三代传人
无名舞剑,长空执枪,两大绝世高手棋亭对决,一招一式,气象万千,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当我们屏息凝神,被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阵悠远的琴声传来,如祖屋檐角的滴漏,在成年后的某个三更,敲进梦里。淙淙沉沉,绵绵不绝。
“老先生,请再抚一曲”,无名说。
就是他,那个盲琴师。着一身白衣,白须,白发,盘膝而坐,抚琴相伴。他的衣袂随杀气而动,而他,从容淡定,心如止水。
酣斗愈烈,琴声渐遽风雨,蓦地,一声绝响,七弦齐断!长空被无名一剑击倒,盲琴师收拾残琴,翩然而去……
对决罢休了,电影散场了,然而听过琴音的我们似乎再也无法忘记,无法忘记那个仙风道骨的盲琴师,无法忘记他手中轻抚的七弦,他似乎拨动了我们灵魂深处久未触摸的那根“心弦”!
演员只是演员,大师还是大师。
《英雄》电影中盲琴师的扮演者正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古琴大师,徐匡华,新浙派古琴的第二代传人。
古琴大师的第一次触电
古琴,因缚弦七根,故称“七弦琴”。
作为最古老的中国文化意象之一,古琴始终是传统士大夫阶层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文人操琴,是情与性的抒发,可进可退,可明志,亦可守节。
最早有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传说;其后《诗经》中记载,“琴瑟友之”、“琴瑟击鼓,以御田祖”;到了唐朝,诗人刘长卿写出“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五言绝句。古琴从单纯的工具,到祭祀必备的乐器,一路流变,直至生发出特殊的文化蕴涵,为世人所接受。
角色在变,而这千年的琴音,却盘旋寰宇,萦绕心底,始终不辍。
可是,等到要拍《英雄》这出古装大戏时,张艺谋犯难了。
剧本里有一场重头戏,李连杰与甄子丹在棋亭对决,戏中须有一老者抚琴。老谋子深知,这场戏若拍好了,《英雄》至少能给电影史留下一段精彩绝伦的武打片断,而其中抚琴的老者,虽不是主角,却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尤为重要。
古琴走到如今,辉煌过,也衰败过,在低谷徘徊了这么久,要觅得一位真正的大师,在当代,殊为不易。找谁呢?此时,浙江文化界向老谋子推荐了一个人,徐匡华。
那时的徐匡华已年逾八十。
第一次拍电影,而且又是重头戏,对于一个80多岁的老人来说不是一件易事。老谋子总是笑着叫徐匡华放松,不要紧张,要沉着。
辛苦首先体现在化装上,每天都要花一两个钟头化装,白胡子,白头发,用黏合剂粘上去,速度很慢,还要直直不动地坐着。
徐匡华最重要的镜头就是弹古琴。电影中的古琴曲都是徐匡华弹奏的。他工作极其认真,许多镜头都要拍五六遍,甚至更多,一直到张导演满意为止。
除了辛苦,拍电影期间也有不少趣事。徐匡华说,观众肯定看不出来电影里那张古琴是假的,它比真的古琴要短,上面的弦都是尼龙线。拍电影时,导演叫你“快”的时候,手势就要做得猛烈而迅疾,而叫你“慢”的时候,手势就要舒缓而优美。最后琴弦断了,李连杰和甄子丹的武打动作戛然而止。琴弦一般都是一根根断的,而电影要断一把。所以在拍弦断时,有一个人专门躲在角落里,看时机到,就跳出来,拿出一把锋利的刀,把尼龙琴弦迅速割断,然后再躲起来。而这个人在电影上是看不到的。
和古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徐匡华,第一次“触了电”,他的名字随着电影的放映,也开始在古琴圈外传了开来,只因为他扮演的盲琴师,太抢眼,太惟妙,只因为他是《英雄》中最本色的演员,所演的角色不过是几十年来的自己。
其实,徐匡华的名字,早在1982年就为圈内人所熟识。那年他做了一件意义深远的大事,使古琴在“文革”后首次在国际社会推广。
此前的一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赴浙江采风,请杭州市文联和音协推荐乐家。由于徐先生在1979年组织成立的杭州市古琴研究小组已颇有成果,便和江南丝竹音乐研究小组组长、“江南箫王”宋景濂一起受到了推荐。
徐先生录制了两首古琴独奏曲《潇湘水云》、《渔樵问答》,又与宋先生合作录制了《思贤操》、《普庵咒》、《平沙落雁》共三首琴箫合奏曲。作品一经问世,即受好评。
人们又一次听到了这种流畅清和,悠韵沉绵的乐声,一种久违的情愫,穿越千年的时光,自皇皇庙堂,自寻常巷陌,被一声声,悄然唤醒。潇湘水云,空山忆故人,白雪,或悲或切或沉,都是稳步而来。每个音符都是独立的,之间设下无限空间,仿佛置身于历史的拥抱中,温暖如新。
果然,一曲《思贤操》,经各国专家审议,决定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乐谱,向世界各国的音乐教育机构推荐。其意义可与1977年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演奏的琴曲《流水》被美国“旅行者2号”宇航飞船送上太空寻求外星生命相颉颃。
余波未平,次年香港艺术中心通过中国文化部委托浙江文化厅邀请徐、宋两位先生赴香港演出,二人离港回杭后又赴上海、北京、天津、宁波、绍兴等地巡回演出,成为“文革”后弘扬古琴艺术的先行者。
徐匡华此前的正职是杭州四中的地理老师,说来好笑,这个退休后还经常被邀去高复班上课的地理先生,却是一个地地道道、深藏不露的浙派古琴传人。
徐匡华师从徐元白,这位古琴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师,新浙派古琴的创始人,不是别人,正是徐匡华的父亲。
从北伐志士到古琴大师
谈起徐元白,实在是一个太妙的人!
第一次走进勾山里仄狭的徐家,便看到一名在发黄的像帧里负手而立的长衫人,他,就是徐元白。徐元白,号原泊,浙江台州海门人。知白守黑,泊向原处,是为逸士。昏黄的灯光下,与那个在民国的高岗上眺望的魁梧身影四目相对,长亭古道的风吹来,只觉得心头烙了一幅发黄而兀立的印。
徐先生是逸人。
出身书香门第,饱读诗书。年轻时追随孙中山参加北伐,擢任何应钦秘书,是一时俊彦。少年得志的徐元白宦游四方。但政务非其志,每至一地便访琴师,结琴社。与查阜西、王宾鲁、李子昭、杨宗稷、张益昌、吴韬等名家或师或友。24岁,徐元白遇杭州照胆台大休法师传授古琴。这一遇,便交付了生命。从此他不乐宦游,挂冠求去,倾心古琴,操缦不辍,历几十年战乱,虽有故而琴不撤。
在我看来,徐元白先生投身古琴虽有时局的原因,应该还有气质的因素。
徐元白在南京建 “青溪琴社”,开封立“中州琴社”,重庆开“天风琴社”,步步生莲。抗战胜利返杭后,他整顿雷峰塔下的半角山房,与马一浮、张大千、张宗祥、徐映璞等雅士弹琴做诗,号为“西湖月会”,做了一名隐士。
徐匡华介绍说,参加月会者,约定每人携酒一壶,菜一碟,故又号“蝴蝶会”。这样精致而温暖的生活,令人无限神往。
徐元白弹奏的琴曲古淡、清静、恬逸、韵味深长。
一曲《西泠话雨》,创作于抗日战争胜利后,当时徐先生由川返杭,逢旧雨于湖边,悲喜交集,无以自慰,故借雨声作了此曲,以荡胸臆。
檐角滴下淅沥的雨,散音自三弦荡起,在中音区零落,风吹雨飘。琴声渐扬,思绪渐远,琴声转抑,半生心事沉吟不已。数度扬抑,起伏不定,似平生无限风云。一声春雷轰然响起,悉数捺平。一首芥子之曲,竟能让人如历须弥般一生,令人惊叹不已。
《西泠话雨》初稿未定,署之旧箧中有八年之久。1953年秋,西泠琴社琴人相聚,乃捡前稿,修改定曲。
徐元白先生在琴学理论、音律研究等方面均有很深造诣,著有徐元白弧度分段取音诀,并创作改编了《思贤操》、《西泠话雨》、《海水天风》等曲。他的学生遍布海内外,在英国、荷兰甚至有专门的学者研究徐先生的琴艺。
“有客抱琴来,与花同寂寂”。徐元白不但是位杰出的古琴家,且嗜丹青、书法,他所画兰花,备受推崇。在他所著的《天风琴谱》中,有这样一段话:“本书系天风琴谱著作一部分,其他如制调、旋均、以弦音表达万籁各方法,另行续刊”。续刊心愿未遂,然而,徐元白“以弦音表达万籁各方法”的艺术追求和高远志向,却不由使人心生敬意。
一门三代抚琴人
青和节当春,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生。经苦辛,经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在《阳关三叠》亘古绵长的韵律中,《英雄》里的盲琴师合上了双眼。人是凡尘中的人,再超脱的心性,再高洁的品行,也无济于时间的冷酷。
琴师徐匡华走了。然而,他的身影,在黄山顶上的空灵演绎,在西湖边上的闲情吟唱,还有《英雄》中的那一抹仙风道骨,伴随着他的琴声,永远地烙在了人们的心里。
后继有人,如今的西湖琴社社长徐君跃,为徐匡华之子,自幼随父习琴,深得乃父三昧。1992年,获得了全国古琴比赛最高奖;2004年,又荣膺“全国古琴大赛”业余组金奖,成为新一代琴家。
南山路勾山里,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堂记载着一家三代与古琴结下的不解之缘:徐元白、徐匡华和徐君跃,他们执著地热爱古琴,同时也影响着周围一大批爱乐者,痴迷于这门古老的艺术。
徐氏一门对古琴的执著,是中国文化史中一卷,我们读着他们的故事,不禁要问,我们是谁?我们这个群体是谁?我们为什么爱它,爱得那么久?
我们爱它是因为一种自我的实现,古琴悠远的琴声中,一定秘藏着“我们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