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唧唧,秋叶沙沙。
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黑黢黢地笼罩着大平原的夜空。随风曼舞的高粱叶,搅扰了人们后半夜的秋梦。一弯月牙儿从南边的青纱帐里爬出来,将正在开花的高粱头勾摄的鬼影憧憧,越发搔首弄姿。月牙儿却扫过去,犹如检阅军队的将军,扫过前仰后合整装待发的高粱头,停在贴了大红“喜”字的窗棂上。像关照,像安慰,更像呼唤。
窗里的新媳妇根本就没睡,见窗户纸上映了清虚的光亮,便撩开了薄薄的被儿,缓缓地坐起来,望着暗红的喜字,呆呆地想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儿从颊上向黑暗里滚落下去。
板胡随着滚落的泪珠儿,舒缓而轻柔,圆滑且委婉,从外弦的空弦上滑音响起,描绘这秋夜里新妇的孤寂。空旷的东北平原,空旷的关东长炕;凄清的暗夜,凄清的月光;孤独的新妇,孤独的板胡。这一句末尾的音符2—是两拍么?不像,太长了呀。琴弦颤抖着,连琴杆都在晃。如果是二胡,这里一定是无名指圆润的滚动揉弦,但这却是板胡,揉不动的,更何况还是东北二人转用的高音板胡,弦绷得更紧,只能用最有力的中指抠弦颤动。然而恰恰表现得如泣如诉,呜呜咽咽。
那不是板胡的弦颤,而是新妇的心颤呵!丈夫走的时候,别说一件棉衣没带,便是秋半季儿的夹袄也没穿。裸露着古铜色的肩膀,古铜色的胸膛,憨笑着古铜色的脸庞。那真个是“十八的牤牛十九的汉”噢!壮得让她心甜,壮得让她胆怯。还记着成亲的那天后晌,他从炕沿儿上将她轻轻地抱起来,就像抱起一只小羊羔一样的轻巧,在新房的地上转圈圈儿。转得她天晕地旋,房倒屋塌,紧紧地搂了他的脖子,还被那毛茸茸的胡楂楂扎得脸儿痒痒的,心儿麻麻的。可他还没疯够,抱着她一脚蹬到炕上,从炕头扭到炕稍,从炕稍扭到炕头,扭着过年才扭的关东大秧歌。屋顶太矮了,大炕也太短了,容不下他俩的疯。
板胡欢快地回忆着。短促弹跳的快弓,诙谐俏皮的旋律,绽开笑靥的节奏,演唱着新婚的喜悦。此处是全曲的华彩节拍,此时是一生的华彩乐章。椰壳做的板胡共鸣箱在和新妇的心房谐振,红木做的千斤在与两条心的弦共舞,马尾做的弓子在同新妇的秀发一起律动。琴与人的和谐,曲与心的和谐,谱写了自然的美妙,镌刻了天地的统一。
但回忆终归是回忆,不是现时。现时,晓月斜照东窗,秋叶依旧沙沙。高高的屋顶,长长的大炕,依旧坐着孤零零的新妇。哪怕有个影子陪陪她也好,没有,一丁点也没有。黎明前的黑暗和即将远去的月牙儿,呜咽着老艺人膝盖上的板胡,凄凉着东北平原上的青纱帐。一夜又一夜,一秋又一秋;无尽的情思,无尽的悲怆。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春怨》里的妇人用美梦打发凄苦的日子,《月牙五更》里的新妇呢?除了捧着丈夫的夹袄回忆外,就只能等着您凄恻的同情和潸潸的怜悯,然后在呜咽的板胡声和沙沙的秋风中衰老成昨日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