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松寿无意中拉响了阿炳常在街头巷尾拉的那首乐曲,音乐教育家储师竹急问:这是什么曲调?再听后惊喜:这是呕心沥血的杰作啊!
让荏苒的时光倒退半个世纪。
南京解放前夕,年方27岁,还在南京铁路段段长办公室就职的黎松寿,作为二胡爱好者,经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杨荫浏的力荐,成为音乐教育家储师竹教授的高足。”“这天,黎松寿又照例先拉一两段与正课无关的曲调以活动活动手指关节。应该拉什么曲子事先没有什么准备,完全是即兴。由于平时拉的曲调都是先生很熟悉的,他自己也想拉一个稍新鲜一点的,无意间便拉出了《二泉映月》中的某一节旋律,并顺势拉了下去。
储师竹突然双眉紧锁,侧耳细听,不待黎松寿拉完,忙说:“停一下,停一下,这是什么曲子?”
对储师竹突如其来的提问,黎松寿也吃了一惊,但马上镇静下来:“这是我们无锡市民间艺人瞎子阿炳上街卖艺,边走边拉的乐曲。”“这是什么人作的,曲名到底叫什么?”储师竹频频紧逼。“我曾问过他好几次,他老是说瞎拉拉的,没有什么名字。”
“你能完整地拉一遍吗?赶快拉!”储师竹迫不及待。
凭着清晰的记忆,黎松寿完整地把它演奏了一遍。凝神屏气的储师竹,以深厚的艺术功底表现出了对音乐的高度鉴赏能力,他用异乎寻常的激动的口吻说:“这是呕心沥血的杰作,这是呕心沥血的杰作啊!它不仅有丰富的个性,并且有深邃的内涵,绝不是瞎拉拉能拉出来。”
接着储师竹又问是否认识这位作者,黎松寿告诉他,两家相距甚近,不到一华里,不仅熟悉,而且两人相处也很不错。
储师竹一时兴起:“今天咱们位不上课了,就专门来聊聊这个阿炳。”
黎松寿简单扼要地把阿炳的家庭身世和坎坷经历讲述了一遍,并告诉储师竹:“除了这首曲子外,还听他拉过其他几首,但已记不完整了……”谈话间,同在国立音乐学院任教授的杨荫浏进来了:“你们说的这个华彦钧(阿炳道名),我11岁就向他学琵琶,那时他只有十七八岁,却已是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的音乐道士了。此人确实有才华,他双目失明后,我曾向他讨教过梵音锣鼓,抗战爆发我到内地后失去了联系。听你讲,先前曾向阿炳请教过胡琴要领,这样叙起来,我们还同一师门呢!”
此时的阿炳已长期在家休养,时常咯血,仅靠夫人董彩娣和董彩娣的前夫所生的4个孩子接济,同时还卖些偏方草药,勉强糊口度日。
杨荫浏听完,深为其忧:“下次回无锡,务必代我向他问好。”继而又神色凝重道:“要设法尽快把他的曲调全部记录整理,不能大意失荆州。再耽误就恐来不及了,一旦失传抱憾终身。”
储师竹也跟着一再叮嘱。
清明节,黎松寿回到无锡。看到阿炳脸色黄里泛青,比以前还清瘦,但精神尚可。寒暄后,黎松寿把话一转,向阿炳提出要听他拉一曲,并特地指明要听他每晚边走边拉的那支曲调。阿炳几番婉辞,但经不住黎松寿一再央求,终于笑呵呵地说:“拿二胡来。”
阿炳调好弦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挥弓,那情景交融的旋律便在如泣如诉的气氛中飞扬。阿炳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陶醉在这悲愤的音乐语言中。
“无锡市这么家喻户晓的曲子,为什么不取个动听的名字,而总是说瞎拉拉呢?”黎松寿听完后提问道。阿炳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哄你,哪有名字呢?又没人想学它。”黎松寿立即接过话:“我们都想学,杨先生和我的老师都爱你的曲调,叫我把它写成谱,将来介绍给音乐学院学二胡的学生,让它代代传下去。”“你怎么把我的丑出到音乐学院?”阿炳嗫嚅道。“这不是出丑丢脸,杨先生、储先生都非常赞誉您。”“真会是这样?”阿炳半信半疑。
“当然真的。昨夜我已凭记忆把曲子写出了小样,麻烦你再拉几遍,越慢越好。”阿炳按黎松寿的要求从头到尾拉了两遍。黎松寿发现除了主旋律的乐句在第二次演奏中少出现一次外,其余无甚差别。再加上演奏用的弓法指法,这首日后名扬中外的暂无曲名的二胡独奏曲的初稿便形成了。
把开关向左一拧,录音钢丝飞快地倒退……阿炳想了多时:就叫《二泉印月》吧。黎松寿问阿炳:“印”字改为“映”字可好?
这年4月上旬,黎松寿回南京,把自己记录的曲谱请两位老师审阅。两位老师问阿炳是否还有其他二胡乐曲,黎松寿说不但有,还有琵琶曲。
“我以前就想自费陪阿炳去上海唱片公司灌唱片,但没有办成。”黎松寿说,“曲谱记得再好,也无法将他高超的演奏技巧记下。”
黎松寿强调阿炳的二胡很特别,常人大多配用丝质中、子弦,而他选用粗一级的老、中弦。他二胡上切音线位置极高,几乎靠近弦轴,弦的有效长度很长,空弦音高又是不变的(G-D)。两根弦绷得又紧又硬,手指按弦非用足力不行。你看他的双手满是老茧,那左手的掌面,那右手的拇指、食指与中指,最明显的是左手除拇指之外的四个指的指面上,处处是苦练的标记。否则不但无法使弦线颤动产生波动音,还往往会产生噪音,阿炳对自己的琴可任意摆布,且音量异常高亢响亮,琴声传的距离也远。如人尚在远处慢慢向你走来,声音却早已飞到你耳边,人走近了也不觉刺耳,走远了琴声还在你身边久久回荡着,在技巧上有许多突破传统自成流派的特点。这说明阿炳音乐的神韵,与他特制的二胡有关,必须把音录下来。
杨荫浏说:“我最近看到一份音乐资料说,国外已有携带式钢丝录音机,我们学校要有的话,我们就尽快去无锡。”
“但愿录音机能早日到手。”黎松寿的潜台词是:“就怕阿炳等不到这天了。”
杨荫浏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颇为自信:“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没过几天,南京和无锡同时解放。但阿炳已病入膏肓了。
1950年6月,储师竹告诉黎松寿原国立音乐学院正式易名为中央音乐学院,并迁往天津,由马思聪任院长。学院成立了民族音乐研究所,杨荫浏任所长,曹安和任研究员,已配发从外国进口的一台携带式钢丝录音机。
黎松寿立即致信杨荫浏,反映阿炳危在旦夕,建议速来录音。杨荫浏回信称暑假来。阿炳听说要为他录音,只说这是混饭吃的玩意。黎松寿申明大义,阿炳才勉强同意:“免得扫你们的兴,说我阿炳勿受人抬举,让我试试再决定吧。”
8月下旬,杨荫浏、曹安和来到无锡度假,要黎松寿马上与阿炳约定录音日期,并要找一安静场所,以免杂音干扰。
这时阿炳已好久没摸乐器,加上烟瘾犯时四肢无力。因怕手上功夫散失难以录好,所以只好买些鸦片来提神。阿炳又练了几天,以便更有把握。
1950年9月2日19时30分,在无锡市佛教协会所属的三圣阁内,杨荫浏、曹安和在这里静静地恭候着阿炳的到来。
刚进大门,阿炳就大声喊:“杨先生,杨先生久违久违,想煞我了。”
人们注意到在老伴的搀扶下,阿炳身背琵琶,手执二胡,穿戴得很整齐,梳洗得干净净,脸上容光焕发。杨荫浏闻声出迎,手挽手地把阿炳引入大厅,代他放好乐器,请他入座。
小叙片刻后,阿炳问:“怎么录法?”
“我喊一二三后,你就像平时那样拉,从头到尾奏完一曲,中间不要说话。”
杨荫浏边答边问:“你先拉二胡还是先使琵琶?”
阿炳说:“你先听听胡琴再说。”杨荫浏要求在场人员保持肃静并要曹安和作好录音准备。
录音机启动,钢丝带缓缓地转动了。这首经过阿炳几十年来琢磨修改过无数遍的乐曲,一下子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两位著名的民族音乐教授被震慑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像两座雕塑。
大约5分钟,曲调在渐慢中结束。阿炳在最后一个“5”音上习惯将一指从高音区滑向琴筒处,以示全曲终结。
“啪”,曹安和停止了录音钢丝的运转,继而把开关向左一拧,只见钢丝飞快地倒转……从陶醉中惊醒的杨荫浏带头鼓掌:“太妙了,太妙了,难得啊,难得。”
“自病自知。我手上功夫已不如从前,让你见笑了。”阿炳摇晃脑袋谦虚地说。
杨荫浏表示要向广大的音乐爱好者和全国音乐院校介绍,一定会受到音乐界重视并会认真学习的,并询问曲名叫什么?
沉吟良久,阿炳喃喃地说:“那就叫它《二泉印月》吧!”
“二泉,明月交相辉映;月映泉,泉映月,令人神往,好典雅的曲名。”杨荫浏来回踱步,表示首肯。
曹安和联想到苏东坡赞美惠泉山的名句:“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便说:“泉以名著,曲以泉名,名泉妙曲相得益彰,定能饮誉于世。”
在一旁静听的黎松寿大脑也在不停地运转:粤乐名家吕文成创作的《三潭印月》,阿炳30年代初曾学习过,并受它影响不少。他就把杨荫浏拉到一边,”阿炳曾学过《三潭印月》,曲名会否因此触发?”
“毫无雷同可言,这两支曲风马牛不相及。”对杨荫浏这样回答黎松寿仍怕混淆,就走近阿炳跟前征求意见:“印月的‘印’字,改成映山河的‘映’字可好?”
“你是有大学问的人,我听你的。”阿炳同意了。
这时录音钢丝倒好。不久机器内扬声器响起了《二泉映月》。坐在录音机旁的阿炳激动万分。他颤巍巍地扶着桌子,抱着机身大声叫道:“彩娣(老伴)、松官(对黎松寿尊称),听到没有,一点没错,这是我拉的,这是我拉的。”又说,“这东西像有仙气似的,不然哪能马上放出来……曹先生你把声音放响些,不,还要放响些……”放完录音,阿炳问杨老:“还能不能重放?”杨荫浏告诉他,照说明书上说,能连续放10万次也不失真。
“如此说来,比洋戏机(留声机)片好多了,这台机器贵不贵?”阿炳问。“国内现在还没有,所以很贵,不过就会有的,家家户户都会有。”
面对用外汇买回用作科研教学的提携式钢丝录音机,阿炳天真地说:“我也想买一台玩玩呢。”
以后又录制了二胡曲《听松》、《寒春风曲》;琵琶曲《太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等,全都一次性通过,可惜阿炳最得意的《梅花三弄》,因还要录梵音锣鼓怕钢丝不够,当时便抹掉了。
由于无锡《晓报》报道中央音乐学院来录音的消息,阿炳一度成为新闻人物。
无锡市牙医协会成立大会后有文艺演出,专门邀请阿炳演奏《二泉映月》,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是阿炳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登上舞台为人民献艺,也是最后一次登台演出,他的琴声就此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