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曲的“节奏”,同上文一样,也是当年诸多好事扣给老先生们的一顶“帽子”:节奏不准、时快时慢!其实对于古琴略加了解的朋友来讲,这也是琴界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且无非定论,争讼已久。关于琴曲的“节奏”问题,已散见于前文,本文再作一简单论述。
上世纪三十年代,张子谦携琴拜访上海大同乐会创办人、音乐家郑觐文先生。张子谦先生一曲奏罢,郑觐文先生便连连称赞,然他的一些学生却对张子谦先生的节拍问题提出质疑。郑觐文立即反驳,说这并非先生的节奏不准确,只是先生的节奏不像西乐的节奏那样固定而已,这正是古琴曲的伟大、玄妙之处,只有如此,演奏者才能尽情发挥,各极其妙。真乃伯乐也!真愿古琴界多出几个郑觐文!
正因为古琴曲节奏上的“自由化”,加之不同琴人对琴曲不同的理解,才产生了异彩纷呈的流派艺术,一首梅花便有新老之别,一曲平沙便会百人百面,不同的演奏者,由于不同的阅历、不同的审美情趣、不同的心境,同一首乐曲的节奏也会出现不同的面貌。
其实,这是古琴音乐一个很重要的美学特点:节奏自由而富有弹性、跌宕而充满变化,现在研究者谓之“弹性”节拍,如同常人的说话、戏曲演员的叫板、念白等一样,全由演员任性挥洒,依情发挥,节奏上很少有西方音乐那种严格、规律的强弱拍子节奏,乐曲往往是散板居多,甚至通体散板。上述广陵派大师张子谦先生的节奏便是如此: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真乃“得意忘形”也!
近代琴学大师们对琴曲的节奏也多有探索,先是清人《春草堂琴谱》中提出了:弹琴要节,随后,近代大家张鹤的《琴学入门》、杨师百的《琴学丛书》等书中所录之谱,又均以工尺拍板逐字注出,杨并为其谱名曰《琴镜》,意为对弹此谱,必如“一目了然,如镜临物,是一镜也”,然此法也并未使之“洛阳纸贵”,推广开来,此举虽有“画蛇添足”之感,但仍为两位大师的探索精神所喝彩!试想,智慧的中国人能发明火药、指南针造纸、印刷等四大发明,难道创作不出一个记录乐音固定长短的符号吗?我想我们的祖先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很显然,这是与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学观一脉相承:是人弹琴,而非曲套人。
中国画构图有“疏可跑马、密不透风”之诀,琴曲的节奏疏密亦复如此,境由心定,曲随意走。“杨州八怪”之首郑板桥先生的“六分半书”,有如乱石铺街,斜正相间,看似零乱,实是生动活泼,杂乱而不失章法,静中求动,动中求静,是一充满生命力的节奏,古琴节奏也应如此:迭宕起伏,有水滴漏痕之趣!
孙过庭书谱中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求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平正——险绝——平正,学书的这三个过程对于习琴者的节奏学习也是如此。初习古琴,一定要按谱谨遵节奏而抚,等琴曲渐入妙境,再去摆脱节奏节拍束缚,依情发挥。人的感情寄托节奏之中,摆脱于节奏之外,纵横宇内,从心所欲,收发自如,尽得自然之妙。得意时,一字一句难掩内心之喜悦,使观者动心,不禁眉飞色舞;失意时,一腔一音便尽显满怀之悲情,令听者动容,顿燃潸然泪下,这些又岂是西乐的节拍所能比拟?所以古琴的节奏一定要像人的说话一样,将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放到一定的句逗及情感中,而不是 “强、弱、次强弱”等固定的模式!
其实也一过程,也如同书法中的“入贴”与“出贴”一样,“入贴” 学书是必经之路,然要成名成家,也唯有一法:必须“出贴”!走进去,还得走出来!“入贴”不易,然“出贴”更难,走进去难,打出来尤难!能把古人的字临很的很像,若加以时日,勤于练习,不难做到,然“出贴”则需付出更多,临遍百家、融会贯通,不仅需要功夫,更需要一种深厚的艺术修养!
弹琴也是如此,把琴弹得中规中矩,节奏与琴谱丝毫不差,这点不难,但要弹得“奇以显正、险以衬平”,且弹出自己的风格,我想只苦于练琴,恐怕很难做到。“参透一家,遍学百家,自成一家”学琴的这一过程,这其中欠缺的多是“琴外”的一份功夫,人生的一种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