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水云及其联想
潇湘渔夫
(基于吴兆基先生打谱)
潇湘水云及其联想(一)
每当我聆听或弹奏潇湘,耳边似乎同时响起了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田园》,总感到二者之间有着极其相似的共通之处。在某种程度上,整个潇湘之大半部就好象是田园的第一第二乐章,及部分第三第四乐章的中国式的演绎;而田园的这些乐章则似乎是潇湘的西洋化发挥, 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潇湘首句泛音如清风飘过寂静的湖面, 略过即逝, 这似乎是这世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骚动, 次句重复, 雾开渐清, 但整个湖面仍静谧得象混沌一样。
接着泛音奏出了:
如歌唱, 如吟哦, 音乐逐渐倜傥上行, 充满了生气, 唱出了全曲的主题思想, 这段的最后两个泛音很是奇妙,这是旋律在高音区盘旋突然下行后的两个八度上跳泛音,由于古琴的特有音色,加上在处理上2是强音而 是弱音,并且速度明显放慢,在感觉上反而产生了好象是八度跌落的效果,似乎给人们带来了某种淡淡的忧郁, 给全曲蒙上了一丝丝的阴影。 整个泛音部分对全曲起了提纲挈领的作用。
入调后, 湖面逐渐清朗, 湖波浩渺, 汪洋千顷, 风帆片片, 渔歌声声, 远处, 君山渐露, 天碧山青, 诗人的心胸也随着曲调的展开逐渐开阔, 终于忘记了人间的烦恼, 显示了诗人对这恬静清新的自然界美景悠然向往的心情,象田园第一乐章一样, 乐曲的第二第三段主要表现了一种安详平静的气氛。
接着的第四段,湖面上荡漾着微风,湖水泛起了涟漪,连续大幅度的荡吟与荡猱展示了一片云水相映,水天一色的空濛景象。这在田园的第二乐章中有着类似的表现。第五至第八段则时而云雾迷漫,风声习习,时而日出东方,黛螺碧波,时而风云激盪,波浪滚滚,给人们以极其丰富的想象。随着音乐的发展,第九至第十一段一气呵成,大音程的快速跳跃及按泛散的相互呼应使得音色的对比更加强烈鲜明,颇有云水相搏,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意境,诗人的情绪也逐步高涨,内心充满了激情。
在潇湘的第十至第十四段的音乐中,激动的情绪已转逐步转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欢乐和喜悦,这里所说的某种程度上的欢乐,是因为它没有象田园的第三乐章那样表现为群众性的欢乐场面,到很有点象田园第一乐章中的某些音乐,是一种内心世界对于外界景象的愉悦,着重于表现内心的感受,特别是在第十三和第十四段中,欢乐中我们还更多地听到了诗人怡然自得之情。
阳乌西坠,月兔渐升,归舟欸乃,渔歌隐约,诗人似乎有点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 虽然其间也不时冒出一些不和谐的浪花,对人间的不平以悲愤,但这立即就被欢快的情绪淹没了,请听:
突然雷声隆隆:
就象田园中的雷声冲散了欢乐的人群,潇湘的雷声也把眼前的一切一扫而空,这似乎给了诗人一阵棒喝,使诗人从刚才的纵情中猛醒过来,哦!逝者如斯,一切都过去了,天地又渐渐恢复了宁静。但这一切却又发生得如此突然,使诗人一时还不能马上完全接受,他于是问道:5 6 12 I 6 —I究竟为什么?喊道:62 356 I 6 – 回答是极其现实的,一切象梦一样过去了,再也不回来了,诗人的心中出现了一阵莫名的悲哀与忧伤。随着乐曲的回归,诗人的呼喊也越来越弱,并且这种疑问与呼喊本来就是那样的短促与微弱,以致于每次都很快就被缓慢的下行节奏所淹没。终于云散了,雾消了,风歇了,潮平了,太阳月亮都不见了,君山躲起来了,诗人的心也平静了,一切都重归沉寂,只剩下湖面上最后的一阵轻风,在古刹钟声中,慢慢地吹向远方,远方……
这仅仅是我个人对潇湘的理解。现在又回到田园中来。如上所述,潇湘田园,二者有着共通之处,但毕竟出自东西方两种不同的文化,其区别也是显然的。田园的静是基于动,从动中体会到静,着重于外在世界的描述,着重于外在世界对内心世界的影响,而潇湘的动基于静,主要是表现一种内心世界对外在世界的感受与共鸣,即使在外景描写分量很重的第九至第十一段中, 我们也无时无刻不感到诗人心脏的脉动。 另外,雷声对人们的警示也不一样,田园的暴风雨驱散了人群,最后的一次雷声在牧歌声中消失, 接着而起的是感恩歌,全曲始终充满着愉悦,安宁,幸福,感恩的情绪,是一种世俗的,现实的,西方式的对人生的理解,而潇湘则不然,潇湘雷声的警示是一种醒悟,对人生的醒悟,对世界的醒悟,这包含着无穷的东方式的哲理,在这一意义上潇湘的内涵更为深邃,广奥。当然在这里,我绝不是试图抬高潇湘贬低田园,田园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乐曲之一,也是我最喜爱的乐曲之一,它在表现大自然的魅力,在表现作者对大自然及乡村生活浪漫主义式的热爱,以及大自然对人们思想感情的影响的描述,是其它乐曲不可企及的。这二首乐曲有着人类的共同特点,却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化。
对于潇湘,一般的理解是基于一个故事:由于当时南宋王朝腐败不堪,对异族侵略无能为力,作者在潇水与湘水畔北望九嶷被云雾遮蔽,有感于此,作此曲表达其忠贞抑郁的情绪。对此我没有作任何考证,也许我个人的理解与郭楚望的原作有较大的出入,如果我个人的理解与原作基本符合,我想这故事的本身也许是后来忠贞琴人加上的一些想象,这在中国的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琴史亦然,《神奇秘谱》关于樵歌的题解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是的,潇湘从一开始就随伴着一丝淡淡的忧郁与疑问情结,尤在后段,感伤的情绪更为明显,但这种情绪是一种对世界人生哲理式的思考,是一种“修短随化,终期於尽”、“寄蜉蝣于天地”式的悲哀。而宁静,悠然自得,与在某种程度上欢乐的景物和心理描写,(尽管其中不时插入一些短暂的感叹乐句作为伏笔,)还是全曲的主要部分,虽然这仅仅是表象,然作者正是通过这些表象最终表达了其中内在的深刻哲理。说实在,我本人在弹奏此曲时心头的确常会蒙上一丝悲伤的阴影,特别是最后一段;但说实话很难有强烈的搔首问天的悲愤感觉,对第四与第八段的行云流水也难有云雾遮蔽之感慨,如硬要将后段作者的呼喊,疑问,或者感叹作为全曲的主旨,总觉得有些牵强。因此,我认为,与其勉强将潇湘与上述故事捆绑在一起,不如将潇湘仅看作是一首表达古时候山林派文人佛道混合世界观的有声哲理山水诗更为确切,更具想象力。
最后,基于以上的理解,我个人认为,在弹此曲时,泛起一段宜弹得缥缈清远,入调后则宜平静安宁,其后水天云色,轻云掠空,水雾空濛,宜轻重合度,而后风起云涌波浪相激,则宜在一定程度上欢快激动(但并不激烈,因为本曲毕竟不是一部为写景而写景的乐曲),插以怡然自得之情,雷声后一气顿悟,逐渐回归本原,此时需刻划入微,道出本曲主旨。本曲要弹得有“王”者风范,平正淡远,涵义深刻,有些地方要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宜弹得过分“缠绵”或“激昂”,如若弹得象筝曲,则韵味尽失。
如文首所说,本分析是基于吴兆基先生的打谱与本人的演绎,古琴曲的不同师承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即使出于同一的师承, 由于节奏,强弱上处理的某些差异,也会产生一些理解上的差异,本文是本人在弹此曲时的个人体会,可能与吴师本人及其他吴门弟子的见解也不尽相同, 仅供古琴爱好者讨论指正。
潇湘水云及其联想(二)——潇湘水云题解辩析
在《潇湘水云及其联想(一)》一文中我说过:“关于潇湘,一般的理解是基于一个故事:由于当时南宋王朝腐败不堪,对异族侵略无能为力,作者在潇水与湘水畔北望九嶷被云雾遮蔽,有感于此,作此曲表达其忠贞抑郁的情绪。对此我没有作任何考证,也许我个人的理解与郭楚望的原作有较大的出入,如果我个人的理解与原作基本符合,我想这故事的本身也许是后来忠贞琴人加上的一些想象……” 近段时间以来,我除了对该曲进行反复弹奏与推敲外,又反复聆听了诸位大师的CD 唱片,作为题解,似乎众口一词,均以《神奇秘谱》为准,但若细听却又终觉得似是而非。由此,我觉得有必要对这一题解作進一步的研究。
目前所能见到最早刊登《潇湘》的著作是《神奇秘谱》,《神奇秘谱》的题解是:“臞仙曰,是曲也,楚望先生郭沔所制。先生永嘉人,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可是《神奇秘谱》所载《潇湘水云》第一段的标题却是:《洞庭烟雨》。我们知道洞庭湖在湖南省的北部,而九嶷山则在湖南省的南部,相距有千里之遥,中间还有中岳衡山阻隔,即使没有云雾遮蔽,站在九嶷山下是无法知道洞庭烟雨是什么样子的,而站在洞庭的边上也绝对看不到九嶷山,“远望九嶷”又能描述“洞庭烟雨”是什么样子是很难想象的。郭沔曲子所描写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呢?为此我询问了有关专业人士,在潇水与湘水之间历史上有无另一个洞庭,回答是否定的。考虑到题解是别人加上去的,而标题则应是乐曲的一部分,多半为郭沔《潇湘水云》原有。如果郭沔所描写的洞庭是指洞庭湖的洞庭的话,则潇湘又作何解说呢?我们知道湘江出自广西,称之为灕湘,至零陵与潇水汇合,称之为潇湘,至衡阳又称之为蒸湘,且潇水与湘水的确交汇于九嶷之麓。 于是我想,除此以外是否还有一个叫潇湘而又与洞庭有关的地方呢?为此我查阅了有关资料。据《辞源》第1030页有关“潇湘”的条目:
潇湘
(一) 犹言清深的湘水,《山海经》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 《文选》南朝谢玄晖新亭渚别范零陵诗“洞庭快乐地,潇湘帝子游”。
(二) 泛指湖南地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注:九江:一释:以流入洞庭湖之沅渐元辰叙酉澧资湘等九条水称九江。
于是乎豁然开朗,不但潇水与湘水交汇处可称为潇湘,流入洞庭的湘水(甚至湖南地区),自古以来就可称之为潇湘,并且,洞庭与潇湘在《山海经》上已交上了朋友,由此,我得出结论,《潇湘水云》之潇湘并非潇水与湘水之潇湘,是洞庭湖边上清深的湘水(江),湘江经湘阴入洞庭,站在洞庭湖边清深的湘水之畔欣赏洞庭烟雨就非常合乎情理的了。《潇湘水云》是“清深的湘水上的水与云”, 或者也可以说是“湘水洞庭湖畔的水与云”。若这样,郭沔的《潇湘》应与九嶷山是没有关系的,九嶷山之说是朱权们,即使不是朱权们,也是郭沔以后朱权们之前的什么人加上去的。
观其它琴谱题解,大体与《神奇秘谱》类似,只《琴学初律》后记与《五知斋琴谱》的题解似有画蛇添足之嫌,《琴学初律》后记:“是操,宋郭楚望因泛沧浪远望九嶷,……”《五知斋琴谱》的题解类似,按沧浪,汉水之别名,洞庭之东,武汉之西,距九嶷更十万八千里。如说泛沧浪远望洞庭君山,似可想象。
既然九嶷山之说与《潇湘》没有关系。郭沔写《潇湘》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人们往往会从他的身世与时代背景来推断。排除了朱权的政治动机,《神奇秘谱》的推断可能亦属于此类。
於郭沔的生平資料目前所知甚少。仅有的寥寥数百字只能说明他是个什麽样的人。记得高中时读辛弃疾《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及其生平简介,总以为他的文章诗词必都是奋笔疾呼,忧国忧民,及后读《稼轩长短句》,始知不然,人之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不可能一言以蔽之,一个人可能毕生不得志,郁郁寡欢,但并不表示他没有高兴的时候,也并不表示他不会写出一些充满希望,充满欢乐的作品;一个人一辈子踌躇满志,一帆风顺,也不排除他有悲伤的情感,写出至悲至戚的文章。我们在分析某个人的作品时,特别是在分析古人的作品时,常常着重其时代背景及个人经历,的确,时代背景及个人经历对作者在谱曲或写作时的影响是无容致疑的,因为大多数作品可能不大会脱离这个框框太远,但并不绝对。郭沔也是如此,作为曾是韩侂胄的食客,在南宋的社会条件下,其总体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但作为食客他并没有在政治上承担大的责任,也没有资料表明他曾受到过大的迫害,我很难想象,他一定会无时无刻不在长吁短叹,弹铗而歌,他的作品一定是牢骚满腹,悲问九天。相反,从袁桷的《步月》与《秋雨》二诗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隐士的形象,其所表现的牢骚也只是一般仕途不得志的文人的牢骚。所以,即便从郭沔的生平我们也很难来断定郭沔作《潇湘》时心情究竟如何,他要想表达的是什么东西。《神奇秘谱》成书在1420年左右,距郭沔的时代已有两百年左右。我们知道,即便是当代人,要真正分析一位作者的写作意图亦非易事。更何况是关于两百年前纯属于个人感受方面的问题。如果没有足够可信的资料,则似乎有些天方夜谭了。而《神奇秘谱》却连地点都没有弄清,怎么可以相信它的论断是可信的呢?
众所周知,《神奇秘谱》的成书是有一定政治背景的,在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中,人们习惯于用政治的眼光来推断著作动机,即便对于一些纯属个人感情的作品也是如此,这不是始于当代,而是由来已久。朱权是政治中人,他之所以如此想如此做是不奇怪的,《神奇秘谱》不也将《樵歌》的题解从政治上强加给了毛仲敏吗!而毛仲敏的时代比郭沔离朱权更近。在清代,不少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似乎更宁愿相信郭沔的“忠贞情结”,当然,将潇湘理解为潇水与湘水的直观性及故事本身的优美动人也是一个方面。至于近代,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由于长期“教育”的结果,人们,即便如查老,吴老等古琴大师及其他学术界泰斗,也常难免自觉或不自觉地从这一角度来思考问题,即使有不同想法,在那个时代气氛中,也是不敢或者不愿对政治上的结论轻易予以否定,甚或在一开始自己就将其扼杀在摇篮里了。
为此,我认为,对于象《潇湘》这样的乐曲,与其极其勉强地将其与上述故事捆绑在一起,为其所误导,倒不如将它撇在一边,仅从乐曲的本身及演奏的实际效果来分析更为好些,更接近郭沔原意。当然,至于如何就乐曲的本身来理解它,则又是见山见水、各抒己见的事情了。但我相信,一旦抛开了这个故事,人们的思维就会变得更为活跃,更为开阔,想象力也将会更为丰富,《潇湘水云》的艺术内涵也将会变得越来越完美我个人关于《潇湘水云》的理解已在在《潇湘水云及其联想(一)》一文中有所阐述,今后可能还会谈一些看法。供大家讨论。
2001/11/18
作者按:以上是我在现有资料基础上的一孔之见,为了对《潇湘水云》的研究能进一步深入,竭诚欢迎提出相反论据进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