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乐谈琴
野 韵
不论中西,各类艺术到达一定境界,皆可名之为‘道’,非只限于‘琴’。即使技艺达到高深处,也可成‘道’。日本人不是把喝茶也称‘茶道’吗?将琴乐说得太玄奥,似乎过于空泛,倒不如回到现今人世间,切切实实地做些实际的工作。请有音乐学知识的琴友,一起去开发这片园地,把老祖宗留下的宝贝挖掘出来,让她在世界文明中再放异彩。
(一)两极化现象
中国音乐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极严重的两极化现象,尤以明朝至民初这六百年为甚。那就是:一方面是只流传于上层文人士大夫,以自娱为主的琴乐;另方面是流行于民间大众,娱宾的俗乐。
琴乐由于得到文人的直接传习,发展成一整套有乐谱记录、演奏理论、音律研究、审美哲学的‘琴学’。也因为文人的参与,把琴作为修身的器具,从而将琴乐过高地提升到玄妙的地位,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欣赏水平。即以今日的美学观点衡之,亦已超出了一般音乐以声感人的功能,而进入以韵传神的境界。比之现今的西方音乐,不论古典或现代,实在是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流传最广和最为民众喜爱的俗乐,却长期在鄙视与轻蔑中自生自灭。被目为社会最底层的音乐艺人,只靠自己的天分和努力,摸索钻研辗转相传。由于缺乏高层次的文化滋润,缺乏系统的记录和整理,不少优秀的乐种和作品都失传了。虽然其间也有一些文人的参与,传抄刻印过乐谱和论述,但是数量极少。而且这些大都是经验之作而少理论总结,其结果是民间俗乐停滞不前发展缓慢,尤以近三百年为甚。
(二)失落的韵
随着西风东渐,在西方音乐的冲击下,中国音乐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民间俗乐走上了现代化的道路。这基本上是以‘洋为中用’的‘西化’为主。中国音乐和西方音乐在律制和乐理上,虽有本质的差别,但是还是可以相互通融借取,中国音乐是可以利用西方交响乐队和西方作曲法表现出来的。交响化无疑是中国音乐走向世界的主要道路。
近几十年的中国音乐工作者,模仿了西方交响乐队创造了民族管弦乐队;演奏那借鉴西洋音乐以交响性为目的而创作或改编的新乐曲。这些新音乐都能带着鲜明的民族烙印的,她保守着民族音乐以旋律为主导的特色,也保留了民族音乐特有的节奏句法。然而,为了达到交响性的融和,与强调和声织体的功能;却不得不牺牲掉民族文化艺术审美观中,最宝贵的一环 — ‘韵’。
中国艺术之能立于世界艺术之宫,最主要是她别于西方的强调外在的形与色,而着重于内涵意韵。这在音乐上更为明显,不单是琴乐,即使是俗乐的丝竹、戏曲、曲艺的品评标准,千百年来还不是这‘韵’吗?寻回这个‘韵’,保留这个‘韵’应该是今后中国音乐发展的关键所在。
(三)韵的寻求
‘韵’的寻求,不在那遥远的西方,不在那从巴哈至今近三百年来西方音乐的库房;却恰恰在中国传统音乐的殿堂里。这是艺术之根,文化之基。“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这是诗人刘长卿在千多年前,外来音乐极昌盛的唐朝,对传统音乐的遭到冷落而发出的慨叹。然而,那是盛唐文化广容兼纳,胡乐汉化的时代。今天,在西方音乐的发展已达饱和时,我们有必要再重新审视传统,将其中精华优秀的部分提升应用,这才是真正的现代化中的‘古为今用’。
传统的古琴音乐,这个已有三千年历史的乐种,在发展的长河中积累了丰富的曲目,这是极宝贵的文化遗产。从传习和打谱所保留的古琴曲,大都是非常丰厚的音乐就证明了这点。琴乐的曲式结构、音乐开展、节奏变化、调性变换,都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
四百多年前的琴人放弃了“繁声复音”,提出了“韵多声少”的要求,把琴乐的审美观提升到极精致的“清微淡远”境界;这在音乐美学看,就够“前卫”了。对琴乐的‘造韵’方法进行深入的研究,作定量的分析,这在丰富当代的作曲法上肯定是有重大的影响的。
中国新音乐只有通过有‘韵’的交响化,才能超出西洋音乐“以声感人”的功能,而进入“以韵传神”的境界。这才是音乐现代化成功的标示,也是中国新音乐跃上世界音乐舞台之时。
(四)韵的交响化
拙文‘韵的寻求’发表后,谢谢西窗琴话的琴友的回响。琴友们可能有些误解了:本人没有提到古琴音乐的交响化,而且在现阶段也不很赞同。
拙文强调的是‘琴乐的造韵方法’的交响化。即将古琴音乐的‘造韵’手段:吟猱绰注的微分音处理,撞逗罨起的虚实对比,进复往来的走手音移……等,通过音响学的定量分析,使其成为新的作曲技法。这种新作曲法或配器法,须能通过管弦乐队或民族管弦乐队等载体,有效地重现‘韵’。当然,这里谈的韵是属于‘音之余’的范畴,尚离多了层文化内涵的‘琴韵’有个距离。无论如何,这是音乐上的R&D,(对不起,琴友们,本人是专业于科技工艺R&D的,用上了行内话。)要求是使新音乐不单单“以声感人”,而能更有效地“以韵传神”。
十月初,亲身欣赏到许可以中胡和交响乐团用大滑音‘吟诵’苏东波《水调歌头》(陈怡的《拉弦乐组曲》第二乐章),使本人对‘韵’交响化的概念,有个更明确的认识,这方面是值得深入研究和开发的。
再过几天,真正进入廿一世纪了,作为世界公民一员的中华民族,应以她深厚的文化资源(不是历史包袱)为世界文明多放异彩。将祖宗留下的瑰宝磨砺抛光,重塑新生,是应尽的任务。琴还是由它独弹自听,然而音乐学者则要加紧作出些成积。近年来,不少西方音乐学者(包括日本)已对古琴音乐产生很大兴趣,别让对研究与开发异常敏感的他们,拿了老祖宗的宝再倒回来向我们推售。(本人就有这样的感觉:喜多郎的音乐,很可能部分灵感是源于琴乐的。)
附上短文一段,是谈戏曲音乐的结论部分,可以当作韵的交响化的旁注:
近百年华族音乐的现代化过程,在‘洋为中用’的口号下,主要是在西方音乐那里找方法。虽然也提过‘古为今用’,但是也多停留在表面的摘取,缺乏深层的挖掘。即以戏曲音乐的汲取,也多数是停留在经验与感性方面,尚缺乏理论层次的剖析。我们是否可以从戏曲音乐的创作逻辑中,提炼出一套民族器乐的作曲法吗?从前面关于戏曲音乐的论述中,有几点是要强调的:
一,华族音乐的开展是以渐进为原则。这是中国哲学的中庸思想在音乐艺术中的反映。这和西方以矛盾、冲突作为音乐推动的准则有根本的差别。
二,华族语言的多声调性,反映到艺术化的语言——音乐中,是多变的旋律和语句式(即‘进、止’)的节奏观念。这与西方因语言用轻重音来区分音节,而产生的强弱节奏观,有本质的不同。
三,戏曲音乐里旋律化的锣鼓点所产生的织体功能,是华族音乐特有的现象。在民族器乐交响化过程中,是有很大的发展潜能。
有位法国音乐家在论述中西音乐时,有一段精辟的譬喻:“在西方建造了一批严丝密缝的音乐建筑,它是按对位法与和声学的规律,将七个音级,像城墙的石块那样,进行了几何般的叠垒而组成。……在东方,取而代之的是被纺织成精致的金丝银线的装饰物。人们极为精细地努力把音响伸展开,它是一根光滑的色彩斑斓的丝线,一起一落地从线轴上抽出。但是,它的每一毫米都表现为一个充满感受和印象的世界。”
这里点出了东方音乐线性思维的艺术属性,而中国的传统音乐正是这属性的最好体现。将传统音乐的创作逻辑应用在民族器乐的创作上,我们不单能织出精美的艺术品;还可以向三维扩展,筑成精致高雅的庭园。相信它是不会逊于西方的音乐建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