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献琴
明朝万历年间,宁远城外住着一位姓梁的年轻乐师,他有一手祖传弹琴绝艺,演奏起来缠绵时如行云流水,骤猛时似翻江倒海,附近十里八乡的人提起梁公子的琴艺,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的。但梁公子并不以此为满足,仍每天到山上对着崖下的女儿河弹琴,经过多年的揣摩苦研,居然练成了七弦夺魂音的旷古绝技。
梁公子虽然功成名就,但始终有一个心愿未能实现,那就是手中缺少一架称心如意的古琴。因为七弦夺魂音必须要用最好的古琴才能充分发挥出这种神奇的魔力。为此,梁公子贴出告示,愿意出万贯家资求购民间珍藏宝琴。尽管有一个又一个卖琴者登上门来,但梁公子只演奏了几下就失望地摇摇头。
这日傍晚,从山上练完琴回家的梁公子正在路上走着,忽听前面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隐身到树后察看,却见一个满脸是血的白衣女子惊惶地攀上险峻山岩,而后面有几个彪形大汉正弃马徒步持刀追赶。素来好打抱不平的梁公子见状,断定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大汉乃是白衣女子的仇家,看样子如不尽快摆脱追踪,白衣女子必有危险。
梁公子抄近路赶至白衣女子面前,轻声说道:“姑娘,快随我来!”女子抬头见是位陌生男人,眼里不由露出惶恐之色。待梁公子表明来意是准备搭救她时,女子才信任地点点头。听到山岩下越来越近的吆喝声,梁公子拉起女子的手闪身进了树林,而后七转八拐地不知跑了多少路,直到把那些追杀者甩得无影无踪,梁公子才和女子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女子身后居然背着一只琴匣。
女子走到山泉边,用清水洗净了脸上血迹后,梁公子不经意的一瞥,心不禁怦然一动,虽然她脸上有微微几道伤痕,但依旧掩饰不住青春的美丽,称得上是一位绝色佳人。女子千恩万谢后,告诉梁公子,自己叫陆凤娘,乃是官宦名门闺秀,因生性耿直的父亲得罪权贵,仇家便勾结江洋大盗要杀光自己全家,唯有她身背古琴逃脱而四处流浪,不曾想在这里又遭遇仇家派来的打手追杀。
“祖传古琴?”梁公子听了不由眼睛一亮。陆凤娘笑着说道:“看你也身背琴匣,想必是这一带大名鼎鼎的梁琴师吧?”梁公子见身份被猜中,于是点点头。陆凤娘解下琴匣,跪拜于地:“公子于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小女子没有什么相报,就把这架古琴转赠给你吧!”说着双手把琴匣交给梁公子。梁公子取出古琴,轻轻试了几下,清脆悦耳、震人心扉的弦音果然与众不同,的确是一件世间罕见的传世之宝。
梁公子惊喜异常地俯身扶起女子,满面愧色地推辞:“既然是陆小姐家祖传之物,定然价值连城,我怎么好意思收受呢?”陆凤娘诚恳地说:“区区一架琴,难道还抵不上公子救了我一条命吗?”在她的再三坚持下,梁公子终于收下了古琴。
在他们下山后,已是暮色四合。梁公子问陆凤娘去投奔哪里,凤娘面露难色地低下头,好半天才红着脸鼓起勇气说:“公子,我可以到你家中暂避几日吗?”对陆凤娘一见倾情的梁公子闻言大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从此,陆凤娘每日陪伴着梁公子练琴,尽心尽意地服侍他,两人很快坠入如胶似漆的爱河之中。在花前月下,两人指天盟誓,今生今世要永不分离。谁知就在一天早上,梁公子醒来一看,陆凤娘竟然神秘地不告而别。梁公子从此茶饭难咽,备受相思之苦,终于毅然携琴外出寻找凤娘,痛下决心就是踏遍天涯海角也要觅到她的踪影。
血誓复仇
梁公子这日来到辽东享誉盛名的千朵莲花山中,竟于幽谷中懵懵懂懂迷失了方向。他正在焦急地打着转时,忽然听见附近林中草叶间发出瑟瑟的异常响动,接着竟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梁公子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丝惊悸,是黑熊!他虽未见过这种野兽,但听说过它一掌就能把人拍得骨断筋折,厉害了得。
黑熊显然也发现了梁公子,发出嗷嗷的怪叫声,似乎就要把对方置于死地。梁公子见势不妙扭头就跑,而黑熊在后紧追不舍,一直把梁公子逼上了一处陡崖。梁公子见崖下是深不可测的谷涧,失足下去定会摔得粉身碎骨,可他欲转身夺路再逃时,显然来不及了,退路已被黑熊牢牢扼住。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黑熊忽然惨叫一声,像是中了什么利器仓惶着窜入草丛中消失了踪影。梁公子愣怔时,见一个白色身影分开树丛向他款款走来,竟然是失踪数月之久的陆凤娘!
令梁公子大为诧异的是,陆凤娘此时手持劲弓利箭,身背宝刀,俨然是一副侠女打扮。他又惊又喜地走上前问:“凤娘,你究竟去了哪里,让我找得好苦啊,你这身装束又是怎么回事呢?”陆凤娘叹了口气:“我在家时,父亲为栽培我,聘请了不少拳师侠客教我武艺,师父中包括这千山鎏金庵里的一仙道姑。我本来想与公子结为百年之好,平平安安虚度此生,但家父托梦于我,要我设法雪全家人被戮之恨,我痛定思痛,不得不暂时离开公子一段时期,投靠一仙道姑继续习武,待报了仇后再去日日陪伴公子,无奈……”陆凤娘说到这里,难过地低下了头。
“无奈什么?”梁公子追问道。
“害我全家的权贵张总兵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不少保镖护卫,防范甚严,我屡屡下手均遭失败,差点还搭上性命,看来报这个仇是遥遥无期了,家父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啊!”陆凤娘说到伤心处,竟失声痛哭起来。
梁公子好言安慰一番,见陆凤娘仍是痛不欲生的样子,不禁生起侠义之心。他掏出手绢替凤娘擦干泪水,问道:“你说的那个仇家张总兵住在哪里,果真是一个作恶多端、贻害百姓的祸患吗?”陆凤娘一听这话,眨了眨眼睛,一脸恳求地望着梁公子说:“他叫张铨,原是我父亲手下的一个偏将,由于善于钻营,又用重金贿赂朝廷阉党而官运亨通,几年时间里官位竟在我父亲之上。在害死我全家人后,他又走马上任辽阳城总兵,自恃兵权在握,更加横行不法,草菅人命,老百姓怨声载道。”
“不要说了!”梁公子忽然打断了陆凤娘的话,毅然做出决定:“凤娘,既然我们今生要携手到老,那么你的深仇就是我的大恨,我一定要替你除掉奸贼!”
“这是真的么,可你仅仅是一介书生啊?”陆凤娘虽然破涕为喜,可还是半信半疑地问。梁公子咬破中指对天发誓:“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我若不替凤娘报此深仇大恨,就是枉披这身人皮!凤娘,请你放心,我不需要刀和剑,也能想方设法要那狗官张铨的性命!”
陆凤娘听了,一头扎进梁公子怀里:“公子,凤娘的一切就全托付给你了,若能报此大仇,我就是今生当牛做马服侍你,也是心甘情愿!”
弦音索命
总兵张铨正在府中喝着茶水,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时,忽然听到有悠扬宛转的琴声传来。粗通五音六律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与众不同的优美乐音,便信步来到府门外,远远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街头献艺,周围围了不少人观看。张铨挤进去伫足欣赏片刻。大概是老百姓里没有几个通晓乐曲的,几曲弹奏结束,竟没有几个人上前施舍银两。张铨于心不忍,就上前问起年轻人的情况。
年轻人正是梁公子,渐渐说出身上缺少盘缠钱,不得不靠祖传古琴卖艺糊口。张铨便再三相邀,说自己府中正缺少一名琴师,恳请梁公子入府小住一段日子,以便同其切磋琴艺。梁公子表面客气一番后,见盛情难却,就随张铨进入府里。
张铨备了一桌酒席款待梁公子,席间问道:“公子年轻有为,又有绝艺在身,为何不去京城赶考以求报效朝廷呢?”梁公子面露难色:“只因为我家境贫寒,无有银两打点考官,恐怕费尽心血也是榜上无名。”张铨深深感叹道:“唉,如今皇上身居内宫,阉党把持朝政,以至于奸佞小人当道,许多年轻人都是空有报国之心而无用武之地啊!”梁公子听了这些话心里暗念,没想到这个狗官满嘴仁义道德,而肚子里却是另一套男盗女娼。
当着张铨的面,梁公子摆好古琴,即兴弹奏起来。只听琴音缓处如和风拂面,疾处似电闪雷鸣。张铨微闭着双眼,整个身心都融入到乐曲韵律中,仿佛自己的魂魄飘悠悠离开身子在半空里浮荡。忽然,只听“蹦”的一声,琴弦竟折断了一根,从恍惚中醒来的张铨一惊,忙问是何故。梁公子不慌不忙一笑:“大人有所不知,此乐乃是我沥尽多年心血融大自然阴阳之气创作而成,名唤七弦夺魂音,每天只可弹奏一曲,弹奏的曲子能采集宇宙万物的神奇力量,弹至高潮时,力量积蓄到一定程度便会爆发出来,从而自断琴弦。”
张铨赞不绝口:“只断了一根弦便有如此佳效果,今后还要断六根弦,定能把人带入到难以想象的美好境界。”
从此,梁公子就在张府住下,每天为张铨弹奏一曲,演至高潮时便自断一根弦。如是断到第六根时,张铨已是迷得如痴如醉,恰似中了魔一般非要把最后一曲听完。
当天晚上,月明风清,梁公子闲来无事,便向张铨告了一会儿假,出了府门散步。当他行至一片树林边缘时,忽然背后有人轻拍了他一下:“公子,别来无恙啊!”梁公子回头一看,竟是陆凤娘如约赶来。
两人互诉离别之苦的衷肠后,陆凤娘担忧地问:“公子身无利器,如何去刺杀狗官张铨,即使得了手在戒备森严的张府中又如何脱身呢?”梁公子胸有成竹一笑:“凤娘不必多虑,我的七弦夺魂音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吸去人的魂魄,直到第七根弦断掉时,人就会因失去魂魄而骤然猝死,而且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迹象。”
“那么看来,明天就是狗官的丧命之日了,哈哈哈……”陆凤娘听了竟有些得意忘形地笑起来。从她充满杀机的眸子里,梁公子微微一怔,似乎看出了什么,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欲言又止。
当晚回到张府中,梁公子脑海里总是浮现着陆凤娘那双令人琢磨不透的诡异眼神。他在思想上作了一番剧烈斗争后,终于叩开了张铨的卧室。
第二天,梁公子沐浴更衣,庄重地坐到古琴前弹奏起来。说来也怪,只剩下一根弦的古琴竟被他弹出了纷繁复杂的乐声。而迷醉不已的张铨闭着双目,身子随着韵律有节奏地前后摇晃。突然,音乐倏忽间高亢起来,似千军万马席卷来!最后只听一声震响,万马奔腾之声戛然而止,却见张铨两眼暴睁,瞬间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仰倒而亡!
张府立即像踩塌了的蚂蚁窝般乱成了一锅粥,人们纷纷惊呼:“不好了,总兵老爷归天了!”而匆匆赶来的仵作验尸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遂断定张铨是听琴时兴奋过度而猝死。这个结论自然不能把罪责归咎于梁公子身上,但梁公子表示为了弥补自己的歉意,要亲自参加张总兵的殡葬仪式。
悲情结局
张铨生前结交了不少好友,前来吊唁的各式人物络绎不绝。这天,来了一位道姑打扮的年轻女子,说曾经受过张总兵恩典,特意赶来参加葬礼。当道姑和身着素服的梁公子四目相对时,梁公子的身子震了一下,而后走出人群来到了府中偏僻的后花园处,那女子也悄悄尾随而至,原来此女正是陆凤娘。
见周围无人,陆凤娘仰天说道:“父亲,你的大仇已报,应该瞑目了!”接着她走近梁公子狡黠一笑:“公子,虽然你替我报了仇,但我真怕你日后知道真相会去官府举报!”
“真相?凤娘,难道这里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梁公子面对着陆凤娘眼中渐渐显露出的咄咄杀机,不由惊惧地倒退了几步问。
“好吧,事已至此,那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吧。”陆凤娘便缓缓讲出了一段惊人的往来。
原来,陆凤娘以前对梁公子陈述的身世俱是谎言,她的父亲陆葵并不是什么清正廉洁的官员,而是靠贪污朝廷赈济辽东灾民的钱款买通阉党才步步高升后,在地方上胡作非为,甚至滥杀平民百姓以向朝廷假报平叛有功的奸臣。但后来,陆葵依仗的那伙阉党在宫廷斗争中被另一伙阉党击败,许多素来对他不满的大臣趁机群起弹劾,揭露他的罪恶。万历皇帝遂派御史张铨去查办此事,陆葵怕罪孽败露,于是私通正在兴起的建州女真酋首努尔哈赤,欲背叛明廷,结果被张铨发现,果断采取行动一举斩杀了陆葵等叛逆。明廷嘉奖张铨,授其为辽阳总兵。
张铨走马上任后,修缮城池,整军练武,团结军民,把辽阳城守得固若金汤。由于他替民伸冤,办了不少好事,人们称其为“张青天”,更有不少正直侠义之士自愿为其任保镖。因此,为父报仇心切的陆凤娘几次行刺未成,还差一点丢了性命。一日她行至宁远城外山下无意中听到梁公子演奏七弦夺魂音,顿感周身血液快速凝滞,而又猛然沸腾贲张,险些呕血丧命。陆凤娘才记起,自己的老师一仙道姑曾在庵庙里苦苦练习过这种琴功,但迟迟未能练成,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把它练得炉火纯青。幸运的是,此人用的是普通琴,如果用陆家珍藏的那架稀世古琴,也许陆凤娘早就没命了。于是,陆凤娘在千方百计打听明白后,便收买他人佯装仇家追杀自己,以达到接近梁公子的目的。接着又与梁公子海誓山盟,让其难耐相思之苦四处寻找自己,并雇佣猎户伪装黑熊恫吓梁公子,自己假意出手相救,从而一步步把梁公子引入用琴功替她报仇的圈套。
说到这里,陆凤娘趁梁公子不备,甩手一镖打在他身上,而后冷冷说道:“公子,你知道的秘密太多,所以只好对不起了,而且我还要取回那架古琴。至于我们之间的盟誓都是谎言,如今我既然已皈依道门,难道还能贪恋红尘吗,哈哈哈……”
梁公子听了陆凤娘的话,知道昔日温存的她已还原成一个狰狞魔鬼,而自己的五肺六脏像被点燃一般猛烈烧灼起来,才知道这个女人用的居然是毒药镖。梁公子自知性命难保,就挣扎着从背上摘下琴匣,取出古琴来对着陆凤娘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这架琴的,那好吧,我现在就把它还给 你……”梁公子话未说完,欲上前抢琴的陆凤娘蓦地一惊,那本该断掉的最后一根弦竟完好无损。未等陆凤娘醒悟过来,梁公子已用尽全身力气弹奏起来,陆凤娘想逃已来不及,身子竟随琴声剧烈摇晃起来,等听到琴弦绷断之声时,但见她口喷鲜血栽倒在地,两只眼睛直视梁公子,目光里充满了哀怨。
梁公子强撑着爬到陆凤娘身边,气息奄奄地说:“你……你没想到吧,其实我在入住张府后,就暗中调查到张总兵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昏庸残暴,而是备受百姓爱戴的守土大吏,那天见到你眼里闪着狡猾的神色,我就怀疑此中有鬼,于是便在弹奏七弦夺魂音最后一天前的晚上,我把此事向张总兵直言相告,他便同我演出了一场诱你上钩的假戏。张总兵并没有死,但我却没想到你真的会下毒手,原本是想规劝你就此悬崖勒马……”
“啊——你……你……”陆凤娘又气又恨,终于一命呜呼。梁公子伏在她的身边,也渐渐闭上了眼睛。
闻讯赶来的张铨看到这一幕情景,不禁连连摇头惋惜道:“真是天做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