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乐器中,古琴是最通灵性的了。“法酒调神气,清琴入性灵。”琴是魂,音律与万物相通。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匏巴鼓琴而鸟舞鱼跃,琴韵飘飞,深入众生魂魄,轻叹细诉,令万物息息相通,浑融一体。古来隐逸高人常爱穿一袭青衣,一双芒鞋,背上书箧琴囊,纵情山水,流连忘返。琴是山水之友,“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闲暇之时,抚琴一曲,凭山吊水,将胸中逸兴尽情抒发,而自然界的音声似乎也懂琴韵、通人意,隋人王申礼《赋得岩穴无结构》云:“早梅香野径,清漳响邱琴。独有栖迟客,留连芳杜心。”讲究的就是特殊的韵味,在琴的调理下,人与自然心意互通,直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琴韵变化含天地人籁,明人高濂《遵生八笺·燕闲鉴赏笺》中谈道:“琴用五音,变法甚少,且罕联用他调,故音虽雅正,不宜于俗。然弹琴为三声,散声、按声、泛声是也。泛声应徽取音,不假按抑,得自然之声,法天之音,音之清者也。散声以律吕应于地,弦以律调次第,是法地之音,音之浊音也。按声抑扬于人,人声清浊兼有,故按声为人之音,清浊兼备者也。”这段话表明了古琴琴音的艺术特点,一方面琴曲曲谱最基本的调只有宫、商、角、徴、羽五音,雅正不俗,但似乎缺少变化。另一方面,通过指法的变化,却可以演化出与天地之音相通,与人声相类的各种音色,生发出变化多端的音韵。
古琴有散音7个、泛音91个、按音147个。散音沉着浑厚,明净透彻,按音纯正实在,富于变化,泛音轻灵清越,玲珑剔透。散、按、泛三种音色的变化不仅在琴曲表现中担当着不同的情绪表达的作用,引发出不同的审美效果,而且其创制也同样暗含着与天、地、人相同哲理,《太古遗音·琴制尚象论》中说:“上为天统,下为地统,中为人统。抑扬之际,上取泛声则轻清而属天,下取按声则重浊而为地,不加抑按则丝木之声均和而属人。”天、地、人三声可以说是包含了宇宙自然的各种声音,早在先秦《庄子·齐物论》里就已经有天籁、地籁、人籁三种区分。琴之散、按、泛三音,正如天、地、人三籁,可以描绘自然界变化无穷的诸多音响,而且还可以引发人的形而上的冥想,从而身心俱化,这也是先哲庄子以此为修身养性之方式的原因之一。嵇康《琴赋》总结了士大夫之所以如此爱琴的原因,也是从个人角度说的:“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
中国琴乐的发展若以唐为界,总的趣向是从声多韵少向声少韵多转变。这种转变的产生,除了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外,也是琴乐本身在艺术上进一步深化的反映。就琴乐领域而言,唐代刘籍《琴仪》参韵曲折、立声孤秀、遇物发声、想象成曲和薛易简《琴诀》声韵各有所主已肇其端,明清间吴地徐上瀛《溪山琴况》神游气化则达其巅。所以,就琴乐创作而言,早期的《广陵散》等曲体现的气势与力度,虽然奔放诱人,但似乎有点外在;后期的《潇湘水云》、《忆故人》等曲对意境、情趣和韵味的追求,貌似平淡,然而却更加内在深刻。也就是说,不仅要注意琴乐创作的心理特征,而且要求琴乐描绘出种种特定的艺术境界,要求琴乐去捕捉、反映出种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情感、思绪和种种抽象的哲理及想象,在恬淡舒适之中流露出内中蕴涵的奥秘。广陵徐琪父子在其所编《五知斋琴谱》中,不仅照录二十四况,而且与其演奏实践相结合,使唐宋以来琴乐所追求的意境、情趣和韵味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筝入世,琴出尘;筝是友,琴是师;筝为水上鸥,琴乃云中鹤;筝是随意撩拨的心曲,琴是净手焚香的功课;筝寄感官世界的多姿,琴托情感内心的自省;筝抱“曲有误周郎顾”之俏皮,琴修“独坐幽篁里”之淡定;弹筝宜韵、人宜楼,宜风、宜水湄,宜桃云柳月,鼓琴宜高士,宜寺、宜雪、宜江畔,宜竹海松涛。筝与琴,一俗一雅,筝讲究的是技艺,而琴注重的则是韵味。琴质本高洁,属于风雅范畴,必然要品质高尚的弹琴者与之相配,如果是贩夫走卒或鸡鸣狗盗之徒也来弹琴,那只能是暴殄天物。只有真正懂琴识琴的高雅之士,才能摸清琴的音律,雅奏一曲,令天地为之动容。晋人袁孝尼曾多次请求嵇康教他《广陵散》,但嵇康对他考察了很久,最终认为他不配学此琴曲,因此不曾教他。而嵇康品性直傲,蔑视权贵,最后临刑东市时,神气不变,索琴来从容淡定地弹奏了一曲《广陵散》,琴韵与人格相和应,令其万古流芳。
若只有人弹琴,而无人听琴,则琴韵不免陷于孤绝。春秋时期伯牙为钟子期弹奏《高山》《流水》,子期深悟其意,伯牙欣喜若狂,奉为至交,谓为“知音”。所以司马迁感叹道;“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知音难求,若无知音赏识,这琴韵本身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弹琴是一种境界,听琴也是一种境界。弹者用心抒发,听者悉心阐释,一鸣一和,心心相印,可谓两全互补。李白离蜀远游时,有个蜀僧浚为他弹琴送别,李白听琴后诗兴大发,写了《听蜀僧浚弹琴》诗:“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但觉诗中琴音滔滔,似有诉不完的不舍之意,时光飞逝,听者仍沉浸其中不忍离去,而暮秋的景色又增添了几分伤感之情。知交好友伤别相惜之意,全在琴韵和诗句中传达,感人以至如斯。
琴情音近,琴之所以常被用来表达心声,实际上是因为琴中有情。苏轼曾有首近于戏谑的《琴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声不在匣中,也不在指上,而是在心中。素手调琴,未成曲调先有情,每当情感郁郁有所思之际,人们总喜欢借琴抒情。琴韵起时,情深款款,意欲绵绵,勾起人无限思量。李白的诗《幽涧泉》写出琴中所寄的深切感伤之情:“拂彼白石,弹吾素琴。…… 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以沾襟。乃缉商缀羽,潺湲成音。”联系着琴人和听者的是深切的感伤,客之失意而为琴人之奏所动,以致泪流不止,即如此诗中所言“吾但写声发于妙指”。李白又有《古风》数十首,其第27 首写出一位绝世美人的孤芳自叹,寂寞怀春,希望得到理想爱情的感伤:“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欺…… 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诗中所写之琴,在一怨字,乃深切之感伤所在。琴上的弦就如同情人一般亲密无间,情情爱爱相伴一生。
张九龄在《陪王司马登薛公逍遥台》诗中所表现的深切,是在怀念前代人物:“尝闻薛公泪,非直雍门琴。窜逐留遗迹,悲凉见此心。…… 人事已成古,风流独至今。”诗怀隋代薛道衡之悲在于不得志,引雍门周以说动孟尝君亡国之感,再以琴令其悲的典故,诗人之心,在琴寄悲时感事之痛的深切之情中。陈子昂的诗《同曼上人伤寿安傅少府》中所写的悼亡之情,也是以琴写深切之痛:“金兰徒有契,玉树已埋尘。…… 援琴一流涕,旧馆几沾巾……”垂泪抚琴,以寄哀思,乃是诗人知琴可以传此深情。爱恋之情于琴,在唐人诗中表现甚多,常亦在深切之感中。自琴中逸出的琴韵,生发出多少情义,令人梦萦情牵。
琴韵传情,也有着美的旋律。古代有四大名琴号钟、绕梁、绿绮、焦尾,分别代表了四种美质。号钟壮美,琴音宏亮,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故而得名。齐桓公曾用它伴和演奏,悲壮的旋律突兀而出,令侍者无不泪流满面。也许只有齐桓公这种旷世枭雄,才能将历史的壮丽哀绝用琴音解读出来。绕梁柔美,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楚庄王陶醉其中居然七日不上朝,被认为是靡靡之音。它就像一个多情少女,温柔蚀骨,拼却红颜换君心,令多少男儿不爱江山爱美人。绿绮纯美,音色绝妙,情深意长。司马相如用它弹奏一曲《凤求凰》,竟引得卓文君一听钟情,与之私奔,缔结一段千古良缘。琴韵纯白无瑕,温情流露,令芳心暗许。焦尾凄美,它是蔡邕用遭受火烧的残留桐木制成的,因琴尾留有焦痕,故而得名。它就像个心灵受到创伤的人,凄凉而忧郁,却发出内心最真诚的呐喊。刘禹锡《答杨八敬之绝句》也写到了这种悠远阔大的悲哀思想:“饱霜孤竹声偏切,带火焦桐韵本悲。”一语道出它的优伤本质。
琴韵的本质是一场静。弹琴时,避闹而取静,王维《竹里馆》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琴音悠扬,更衬出环境的静谧,并起到很好的舒缓治疗内心的作用。弹琴时须心无杂念,不然心乱而琴乱,终不能成曲调。古时传说弹琴时若有无关的人在旁偷听,扰乱了心神,则容易断弦,琴也就弹不下去了,可见琴为心声,心静才能韵圆。杨巨源《上刘侍中》云:“听琴知思静,说剑觉神扬。”琴和剑一静一动,互补共济,演绎出一个个剑胆琴心的动人故事。如此的意境应该是足以体现其韵味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设下空城计,除大开城门布下疑阵外,更是笑容可掬地在城楼上焚香弹琴,这琴声将数十万敌军视若无物,心情静如止水,仿佛成竹在胸,难怪司马懿大惊失色,以为中了埋伏而慌忙退兵。这一幕真堪比“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琴韵古雅深奥,婉转悠扬,是一种闲情逸致,自有一种孤洁幽僻的高尚情怀。唐人章孝标《早春初晴野宴》云:“梅花带雪飞琴上,柳色和烟人酒中。”梅花、雪和琴;柳色、烟和酒,高雅而富于诗情。早春的梅花枝头残雪未消,带雪梅花,飘飞琴上,花瓣随琴弦的拨动而起舞,琴音好像也更加清泠,更富韵味。青青柳色伴着雨后的淡淡烟雾,映入酒杯,酒似乎更加清例醇厚。自然的梅、雪、柳、烟与人文的琴、酒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样的意境令我们感动。在经风历雨之后,琴看透世事,将人情埋藏于心中,它的归宿是淡泊。当生命的喧嚣逐渐散去,琴韵能带人回归本真,此时我们似乎能听到苏轼《行香子》的吟诵:“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