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雷烈风为天之大象,人情应之,则怵惕震恐,由是而惊寤改过,简言之即恐吓教育法也。《易》上风为巽、下雷为震,合成《益》卦。《益》从《否》来,《否》之上卦阳爻移于下卦,故曰损上益下,风则从天而入地,雷则自地而升天,上下之气相为交通,《说卦传》谓为“雷风相薄”。原来恐吓外还有沟通。古人以天地为父母君长,万物与人为子女臣属,父母君长之教化子女臣属,而有此用心。故风雷虽烈,轻易不为灾害。按弹《风雷》一操,嵯峨清越,奇古而兼美畅,激荡而少杀伐,挟怒而不含悲志,可得其情。
《风雷》,或作《风雷引》。自明《风宣玄品》,至近世《琴学丛书》、《梅庵琴谱》,有数十版本。除《梅庵》所录为另曲,余皆出于一源。明前期《风宣》、《西麓堂》诸谱,曲调较为简净,自《琴书大全》、《文会堂琴谱》始,渐增泼剌、滚拂之声。至《五知斋》云“宜紧弹……一气重弹”,则豹变已成。《松弦馆》亦收此曲,故知明谱不必如此繁促。
此曲属“商调”,为“五音调”之一,定弦与正调同。丁承运先生引《西麓堂琴统-订定五音调》“商徵互易”为说,所谓商调,即宫调之“下徵调法”,以一六弦之徵为宫,则弦序为宫、商、清角、徵、羽、少宫、少商,即正调侧弄。又谓古清商调即商调音阶而以少宫为杀音者,戴长庚《律话-风雷引释》亦持是议,观商调诸曲,正多收六弦少宫,今从之。全曲宫起宫结,尤以宫、徵二音迭为杀声,互相映发,贯穿终始,偶转商音为杀,盖宫、徵、商为母子相生之序,扣宫则动徵而应商。
琴曲题解内容,有本事、形象与引申三者。《风雷》本事,一为金縢书故事,以《西麓堂》为典型;二为贺云遇神人所授,自《琴苑心传》始,清谱多从之。形象则一致,“雷之影影,风之发发”可概括之。引申亦全以“迁善改过”为辞。诸谱题解,或用本事如《西麓堂》,或用引申如《太音补遗》,或用形象如《蕉庵》,盖古人好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闻一即可知其余也。
《西麓堂》之《风雷》用周公金縢书故事为题解本事,拟入分题。首段“颖栗蔽野”,时序为秋,嘉禾待刈。曲中数“虚掩起”连作,继之悠然引上,社鼓雍雍,徜徉陇亩。段中始见“双撞”,如云中光影灼灼,全曲好用之。后半段,忽入清角与清羽两声,自宫杀变为徵杀,风气一改,黑云压城之势。
第二、三段“震风陵雨”,“游雷虩虩”则疾风暴雨,自段中滚拂双弹而发。句中多用“唤”法,转折瑰奇,状若电驰。宫徵双音前后散按连作,弹宜近岳,取声劲疾。至第四段“偃禾拔木”,以泼剌背锁繁剧之声恣意弹之,始见崩霆霹雳之声、樯倾楫摧之象。七弦五徽上音,突如其来,倏忽如石火。数段中宫、徵、商迭为杀声,混沌流动,实有变幻难以捉摸者。此三段风雷实至,四野披靡。
第五段泛声,名“尽弁启册”,状成王及群臣顶戴皮冠,惶惑不安,往启金縢之书。泛声琐琐,其宫羽徵三声连用,有似《流觞》中一句,颠踣蹒跚态甚噱。六段为全曲之眼,名“执书泣悟”,则成王览书而知周公之诚,正泣数行下间,曲中忽崛起大滚连同泼剌背锁之声,复用商与清羽迭作,如天人相感,此雷声与六月雪同,是壮绝之处。
七段“天雨反风”,从角宫二音打圆入慢,是成王出郊以迎周公,则郁怒不平之气,降为和畅润泽之雨,七弦引上七八间宫音,反风而禾木复起,想象奇特。八段“镐京乐岁”,首句旁注“霹雳声”三字,可稍急取之,此雷声有隐去意。尾泛跳脱如舞乐,则禾稼尽稔,农作以时,王畿相庆,天下归心矣。
全曲虽写风雷怵惕,然鼓琴动操间,反觉神清意畅,盖以操琴者为蜚蠊、丰隆,麾鹤舞鸾飞之手,发碑开石裂之音耳。故怒而无伤,摧而不败,如观灾难片,浩叹其景奇绝,而实“无任何生命财产损失”,一弹再鼓何妨乎!
《西麓堂琴统-风雷》取音与指法说明
⑴ 往来,明谱释指或曰“上下”,如《风宣玄品》;或曰“一上一下”,如《发明琴谱》;或曰“自上而下”,如《太音大全》;又或曰“上下不息”,如《真传琴谱》;或曰“三次”,如《太音大全》;或曰“二作”,如《绿绮新声》。盖自按处走指,可上可下,于二三律内,动荡其音,又复本位,或一次,或数次不定,任情而作也。本谱中往来之后,多继以引上,故取“进复二作”弹之,以状欲上不得,盘旋趋退的意思,转数太多则繁,二作已足。
⑵ 双撞,明谱惟《徽言秘旨》有释,即撞两次,清谱多从之。而细味本谱双撞,多与抹挑、勾剔或抹勾两声连用,疑其为右弹一声左撞一次,右再弹一声左再撞一次,左运指两声而右皆有弹指者。故查明代诸谱《风雷》或《风雷引》中,位置及取音与本谱“双撞”大致相同之处。《风宣玄品》第三段用大七抹挑六分开、大九抹挑七分开,第八段大七抹挑七分开,即用分开当双撞;元明诸谱释分开,《琴言十则》曰“两弹一唤一注”,《风宣玄品》曰“右手得声左手注下复上二作”,《丝桐外篇》曰“抹则向上急回挑则向(上)急回”,全是左运指两声而右皆弹,与本谱用法大致相同,惟左手运指方向或正或逆。《太音传习》第一段用名十勾剔二双绰,第三段名十勾剔四双绰,即用双绰当双撞,双绰即右弹两声左绰两声至同徽,如《绿绮新声》曰“若一弦从九徽二声,二声皆从十徽绰上”,故亦为左运指两声而右皆弹之指法。《文会堂琴谱》第一段用大九抹四吟注挑四,第六段大五勾四吟注剔四,左吟与注为运指,而右手皆弹之。书谱相对照,则本谱双撞用法,即右弹两声,每声左手皆以撞继之。
⑶ 原谱勾二为二弦散音之商,而字后有“应”字,当应前声三弦九徽之宫,全曲与本段前半亦以宫杀为主,“一”与“二”相近,故疑写误,改“勾一”为是。
⑷ 此处谱字为唤对起。唤,《琴书大全》成玉磵指法谓“注少许略作猱声,而复引带少许”,举例则至徽下略猱又至徽上;《太古遗音》谓“急行少许复下而上”;《琴言十则》谓“引上半徽”;清人释指则多取两折之音,或附会“鸣鸠唤雨”之象。要之按指得声后先走至徽之一侧,再折过徽之另一侧则同。本谱“唤”后,多接本徽之“对起”或“注”,知其唤后必停留于本徽之上。故取先下徽左,再上徽右,变本音约一、二律,至于转折前略猱,似无端倪,姑略之。
⑸ 撞猱,明谱释指多谓“一上一下”,如《风宣玄品》;或“一上二下”,如《丝桐外篇》;或“一撞往徽下急动摇”,如《徽言秘旨》;清人则谓“一撞接住一猱”,如《琴学心声》;或“如两次双撞之意”,如《五知斋琴谱》;或“猱中带撞意”,如《希韶阁琴瑟合谱》。要言之有两种,一种为撞后再猱,而猱或往下,则成“一上一下”与“一撞往徽下急动摇”,猱又或往上,则成“一上二下”或双撞,此种出现较早;又一种则使猱如撞,幅度较小或往上取实音,即“猱中带撞意”,此种出现较迟。本谱“撞猱”处与“双撞”近似,多在抹挑或勾剔双音后,故取如双撞之弹法。
⑹ 飞吟,《太音大全》谓“撞一撞飞下去”,明代诸谱解释大略相同。《太古正音》琴谱谓“飞”为“大名指按弦或上或下如鸾凤之飞,或取其急也”,则与上或下法略同,惟走行较速,或有虚实变化。本谱故用先撞上徽右一、二律,复远注下徽之弹法。
⑺ 原谱取三弦七徽,则为清角声。二段有曲调指法与此处雷同者,而取七八间角声,从之。
⑻ 原谱取二弦六徽,为变徵声,查别谱该处,皆取五六间徵声,如《风宣玄品》,本曲内,原多以宫徵母子二声交相应作,此处亦是,故从别谱取五六间为当。
⑼ 名十二泛二弦羽声,成宫羽徵之序,而别谱多作一弦徵声,得与后应。然本谱此段泛声,原与别谱差异甚大,兼后句复见宫羽徵三声之序,故从原谱。
⑽ 原谱掩在三弦十徽清羽声。名按十一而大掩十徽,手法不协,且曲中数见名按羽而大掩宫句子,故改掩九徽宫声。
⑾ 原谱一弦十徽清角声,与后同句式数次反复出现之音不同,故改一弦十徽徵声。
⑿ 原谱四弦徽外羽声,与先后宫声失应,外应为十之形误,改之。
⒀ 此处“合三上八上”,应为“与三弦上八上之音相合”之意。
⒁ 迎猱,明谱无注,《五知斋琴谱》等皆谓之“仿佛撞猱”,本谱又居抹挑双声后,姑作撞猱及双撞弹。
⒂ 迎或抑,《太音大全》谓“从徽上迎声下徽”,诸谱皆为此意,从之。
⒃ 带,明谱皆谓“得声引上”,如《太音大全》;或“得声引上起”,如《真传琴谱》。故知与“带起”不同,为向上运指,或顺其势而离弦之弹法。
附:《周书。金滕》(引自百度百科)
武王有疾,周公作《金滕》。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墠。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圭,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册,祝曰:“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圭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圭。” 乃卜三龟,一习吉。启龠见书,乃并是吉。公曰:“体!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兹攸俟,能念予一人。”公归,乃纳册于金滕之匮中。王翼日乃瘳。(武王有疾,周公作书祈祷愿以代死,武王病愈,周公将书封入金滕之匮。)
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鴞》。王亦未敢诮公。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滕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 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成王继位,管蔡二叔流言谓周公专权,周公东征管蔡。秋,风雷大作,禾偃木拔,成王惊恐,启阅金滕之书,悟而迎回周公,雷息风反,偃禾复起,镐京丰收。)